签证处在领事馆南门，南门那儿有风。按说春天来了，风应该宜人，却不宜人，继续冻人，大家就躲到西边。西边避风，可以看哈德逊河和航空母舰。航空母舰退役了，泊在河边当展览馆。
大家都是中国人，有等的经验。出国前，经验丰富的人等过猪肉、缝纫机、球票和股票，知道在冷风中排队应该多穿衣服。经验不丰富的人也知道多穿衣服，因为起码他们等过出国签证。偏偏到了美国就疏忽了，以为到处都有空调和沙发，故穿的都像美国人一样单薄。但毕竟是中国人，懂得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的教训，避风时便常将头探出楼角，向南门那边张望。
南门那边人还不多，只三个老外，竖着风衣领子贴墙萧瑟着。大家便笑，说老外的确傻。又说老外吃奶酪，抗冻。有人反驳说，老外的鼻子其实也冻红了。大家便很满意，不再讲老外，而是讲自己的事，也打听别人从哪里来。有从唐人街走过来的，有从皇后区坐地铁来的，也有从邻州开车过来的。却没有一个人是为了签证。中国人回中国用不着签证。再说大家还不想回国，只是想办理因公护照变因私。已经因私了的办延期，护照丢了的补发。
太阳渐高，南门那边的人渐多，避风的人就陆续过去，希望站得离门近些，却不容易挤，就发生了争执。一方说我早就来了，那时还没有你呢。一方说那你为什么不一直站在门口？大家劝架说好了好了别让老外看笑话。又说还是像国内那样发号最科学；说用粉笔把号写在衣服上也行，老外也不例外；说领事馆应该腾出一间房让在里边等，再沏一杯茶，温暖人心高末儿就行；说这么大个国家一出手就是龙井，哪好意思高末儿？又不是澡堂子。
签证处门玻璃上贴一张纸，告知一周中哪天办公哪天不办公，办公日10点开门，15点关门，另外五一节要休息办公日顺延。人们又说领事馆上班最自在，中国美国两边的假日都不耽误，休完了五一还有十一，吃完了月饼还有火鸡。
10点到了，却没开门，大家就有些气，说一天只对外5小时还不按时开门；说其实是4小时因为还要扣除一小时午休；说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？有人大声喊：老三篇天天读。众人大笑，不再觉得冷，却增了几分同舟共济的感情，七嘴八舌指责领事馆安排不当，领事领事，这都领的什么事啊？还想不想进步？这时如果有人站出来说，领事馆也不容易，人少活多哪样不干都不行。就算他说的都是实情，恐怕也难息众怒，气头上的人有的是赶劲话，一句就能把你噎个跟头。所以没人出来说情。
门终于开了，大家呼啦啦往里闯，重温昔日上电车、抢俏货、占图书馆座位的拥挤感受。那几个老外可能没有这方面的锻炼，只好呆呆地站在旁边。
大厅里按不同需要分成好几个窗口，人们便顺势排成几条长龙。窗口里的人舒舒服服地坐着，用茶杯盖轻撩水面。大家气犹未消，继续抱怨，场面就显得乱哄哄，嗡嗡营营。一个盛装老太太抱怨得最厉害，口音南腔北调，中英文夹杂，听不出是什么地方人。老太太大概去英国领事馆办过事，因此总提英国领事馆。她说中国领事馆照英国领事馆差多了，什么什么都不行。有人附和说叫一个领事馆都比中国领事馆方便，态度还和霭。老太太哼了一声：中国全都是乱糟糟的。边说边摇头，金耳坠子直晃当。
有人小声劝老太太，你对领事馆有意见就说领事馆别把全中国都捎上啊。
老太太说捎上怎么了，你以为中国还好啊，好你为什么不回去？
有人说你怎么这么说呢？你不是中国人吗？
老太太一扬手中的护照，护照封皮上美利坚的老鹰图案金光闪闪：这么说怎么了？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。这是美国，美国言论自由。
这时一个小伙子从别的排队里扒开众人挤过来，非常凶狠地指着老太太的鼻子大吼：你给我好好听着，好好听着！你现在站的地方是中国领事馆，不是美国大街，你骂谁都行，骂谁我都不管，就是不许骂中国！不许骂中国！！不许骂中国！！！
小伙子最后一句话喊得太猛，竟喊劈了音，喊哑了嗓。
全场鸦雀无声，静得令人心颤。突然就鼓起掌来，还有几个人过去和小伙子握手，发现小伙子呼哧呼哧喘粗气。
老太太不再言语，表情非常愤怒，也非常震惊。她回顾四周，纳闷刚才跟她同仇敌忾的人群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另外的人群。
那几个纯白人血统的老外也面面相觑，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
窗口就连连喊道：下一个，下一个，快点，抓紧时间。
